余校長這一猶豫,就將時間錯過了。
界嶺一帶突然盛傳。
不少家長要讓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賺錢時多賺幾個錢。
涉及的大多是還有半學期就要畢業的六年級學生。
余校長帶著鄧有米和孫四海挨家挨戶地找人。
大部分家長都矢口否認。
越是這樣,余校長他們越是著急。
私下裡他們又找學生了解。
學生當中倒沒有不肯上學的,余校長就給他們出主意,萬一父母要他們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學校來。
正月初八,果然有學生背著書包躲到余校長家,任憑父母威脅利誘,就是不肯回去。
往後的日子,天天都有學生跑來。
甚至李子也跑來了。
李子的叔叔想把她帶出去,給自己的老闆帶孩子,還拿葉碧秋做榜樣來勸她。
孫四海一聽就火了,馬上要去王小蘭家,將全部事情真相告訴她丈夫,被余校長和鄧有米死死拉住。
李子躲了一天一夜,王小蘭發狠地對丈夫說,只要叔叔把李子帶走,她就不會待在這個家裡了。
李子的叔叔也怕癱在床上的哥哥無人照料,只好作罷。
來余校長家躲避的十幾個孩子,最終都勝利地回到家裡。
只苦了余校長他們,整個寒假,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接下來這個學期,余校長他們格外忙碌。
雖然上上下下都說不以分數論英雄,實際情況卻是,英雄與狗熊的差別,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時候甚至是半分之差。
開學以後,余壯遠所在的畢業班,每個周一都要進行測驗考試。
後來界嶺小學畢業考試成績史無前例的好,總結起來,是與這種安排有關。
別的學校都跟著鄉中心小學,將測驗考試安排在周五下午。
學生們將試卷一交,心裡就放假了。
唯獨界嶺小學測驗考試是在周一,這個主意是余校長出的。
他在省實驗小學時發現,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將各種考試定在周一。
余校長一琢磨,覺得有道理。
考試之前,學生們總會緊張起來,周六和周日,就會在家複習。
那些貪玩的學生,周一考試更容易暴露他們學習上的問題,所以也方便對他們進行有的放矢的補課。
暑假教師集訓會之前,余校長他們就聽說,界嶺小學畢業考試成績列全鄉第二。
而且,余壯遠各科的總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鄉第三名。
為此,萬站長專門跑了一趟界嶺,邀請村長余實在教師集訓會上做典型發言。
趁著沒人時,余校長追問三次,萬站長才說實話,村長余實的兒子畢業考試成績確實不錯,實事求是地講是第三十三名,因為他的作文在省級報刊上發表,就額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
萬站長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樣做。
兒子下學期升到鄉初中讀書後,村長余實完全有可能對界嶺小學甩手不管。
讓村長余實上台介紹經驗,是將一根政治軟索套在他脖子上,讓他心裡多一些忌憚,不敢對界嶺小學輕舉妄動。
本以為胡校長一死,群龍無首的民辦教師會安分一些,卻不料情況更糟。
先前對胡校長言聽計從的那些人,都想找機會繼承胡校長的政治遺產,成為民辦教師的事實領袖。
由從前抱成一團,變成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讓萬站長無所適從。
好在余校長出了個很好的主意,會議一開始,萬站長就史無前例地提議為死去的胡校長默哀一分鐘,讓大家的心一下子貼近了。
臨近會議結束時,張英才又從縣裡趕來,就民辦教師轉正問題,做了非正式通報。
張英才也是聽說,此事之所以久拖不決,是因為方方面面還沒有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後的身份問題達成共識,最核心的問題又是相關資金由誰來負擔。
對張英才的話,余校長和孫四海是相信的。
鄧有米雖然有點拿不準,兩位同事波瀾不驚的樣子,也足以影響他。
有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安安靜靜做榜樣,萬站長又一次有驚無險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師集訓任務。
散會後。
萬站長要余校長他們留一下。
等到別的老師都走了,他才說要帶余校長去細張家寨。
余校長心裡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覺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議論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與藍小梅見一面,把話說清楚,以後往來也方便些。
見余校長答應了,鄧有米和孫四海的興趣空前高漲,一聲聲地追問。
是不是去相親。
萬站長說:「是不是相親,要看兩位當事人的態度。」
一同去細張家寨的還有張英才。
萬站長騎著摩托車在前面走,其餘四人上了一輛機動三輪車。
在教育站門口,萬站長停下來對李芳說,自己要帶余校長他們去細張家寨,晚飯不在家裡吃。
李芳輕輕地一揮手,笑容可掬地說隨便他去哪裡。
這樣的情景讓坐在機動三輪車上的余校長他們全看呆了。
張英才一定是見識過了,伸出雙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幾下,說他們是少見多怪。
離開教育站很遠了,鄧有米還在嘮叨,萬站長施展何種本領,讓遠近聞名的河東獅吼,變成了溫順的小女人。
機動三輪車跑得很快,一會兒就到細張家寨。
聽到聲響,藍小梅從屋裡出來歡迎貴客。
最後一個進屋的余校長,被藍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義,第一個進屋的鄧有米已經叫起來:「這麼多好菜,像是岳母娘款待上門女婿!」
孫四海正要起鬨,被萬站長攔住。
萬站長說,藍小梅今天是正正規規地請大家吃飯,希望大家也能正正規規地做客。
聽萬站長如此說,鄧有米和孫四海坐下後,像學生上課那樣。
將雙手疊加平放在餐桌上。
張英才也跟著學樣,將腰桿挺得筆直。
任憑萬站長如何說。
大家都不開口。
藍小梅見了,就說萬站長真有辦法。
集訓半天就將老師教育成小學生了。
藍小梅將余校長叫到廚房裡幫忙,理由是,小學生毛手毛腳的,做起事來還是老師牢靠。
余校長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跟著藍小梅進了廚房,鄧有米驚呼,藍小梅如此機靈。
只有當外交官才是人盡其才。
藍小梅將一把火鉗塞到余校長手裡,小聲埋怨一句:「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是不是嫌一個二傳手不夠用呀!」
「是萬站長要他們來的。」
余校長沒有說,連自己都是萬站長叫來的。
「諒你還沒有長出一個人上門來的膽。」
余校長坐在灶後,見藍小梅腳上穿著那雙皮鞋,就說:「這鞋合腳嗎?」
「就像自己親手做的,不僅合腳,還合心。」
「你瘦了好多,該不是為了穿這鞋而減肥吧?」
藍小梅輕輕一笑:「再減肥也減不到腳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適履,才惹惱了你們的領導。認識他這麼多年,從未見他如此兇惡。一般的狠話說一說,消消火氣也罷,他居然威脅要將藍飛弄得連民辦教師都不是。不過,我的話也不好聽,如果他真是這種人,我馬上讓藍飛辭職回家當農民。他到底還是一個挺仗義的男人,糊塗一時,但不會糊塗一世。回過頭來,他又來勸我,還不停地誇你,一會兒說你是界嶺的孔聖人,一會兒又說你是界嶺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聽煩了,對他說,那些開服裝店的溫州人,若是像他這樣搞推銷,一件衣服都賣不出去。因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買一根線,也只相信親手選中的,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也起不了作用。」
余校長壯著膽問:「你親手選了沒有?」
藍小梅從櫃頂上取下一雙嶄新的布鞋,扔到余校長懷裡:「你穿上吧,看我選的腳合不合適!」
余校長脫下腳上的舊鞋,新鞋還沒穿好,就學著藍小梅說:「就像自己親手做的,不僅合腳,還合心。」
藍小梅開心地蹲下來,用手摸了摸余校長腳上的新鞋。
余校長突然衝動地抓住她的手。
藍小梅像凝固了一樣,乖乖地蹲在他身邊。
等了片刻見余校長沒有進一步行動,藍小梅試著將手抽動一下。
余校長這才抬起手來,輕輕地摟住她的腰。
藍小梅幸福地閉了一會兒眼睛。
藍小梅說,讓做娘的親自同兒子說改嫁的事,實在是太難開口了。
她要余校長與藍飛開誠布公地談一談,談得成和談不成都不要緊,只要將這事挑明,她就好與兒子交流了。
余校長心裡一陣狂喜,滿口答應。
情感上的突破,讓回到餐桌旁的余校長變了一個人。
藍小梅的滿臉羞紅讓大家都明白了。
萬站長心裡醋醋的,說:「看你倆的樣子,難道是瞞著我們喝了自己的喜酒?」
余校長還想掩飾。
藍小梅倒大方地說:「教育站的領導沒安好心,非要將我這個民辦教師的老娘,降一級!」
張英才反應快,馬上說:「我舉雙手擁護這樣的決定,歡迎藍小梅降級,變成民辦教師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聲大笑。
等笑夠了。
藍小梅才說起一件正事。
藍飛到縣團委工作後,一直有個心愿,想辦法利用社會力量,為界嶺建一所新的小學。
這件事已經有點眉目了,等到有較大把握時,再與余校長他們具體說明。
萬站長馬上驚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藍小梅事先竟一點風聲不漏,非要作為大禮,完整地獻給余校長。
其他人也一邊相互祝賀,一邊與余校長開玩笑,界嶺小學真的不只是雙喜臨門,而是像余志說的百喜臨門了。
也有人用孫四海的話取笑,問他到時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孫四海很少如此開心,他說:「只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捨不得給。」
大家都明白這話的意思,歡笑之聲更加強烈了。
從那天晚上離開細張家寨,整個夏天,與藍飛談話的事總在余校長心裡盤旋。
好幾次,他夜裡突然醒來,睜大眼睛盯著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膽怯。
他實在想不出來,如何開口對藍飛說,自己想娶他的母親。
余校長曾經問過孫四海,將來他如何公開與王小蘭的關係。
孫四海說,到了那一天,他會找個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著王小蘭。
這種方式顯然不是余校長想要的。
向來遇事沉得住氣的余校長,經常獨自發獃。
余志當然理解。
有一天,他攔住一輛三輪車,大聲叫余校長快上車。
余校長真的聽了他的,等到三輪車快到細張家寨時,他才想起來,哪能無緣無故地來找藍小梅呢?
余校長不敢在藍小梅的家門口下車,他不想讓轟轟隆隆的聲音驚動四鄰的人。
直到三輪車駛出細張家寨,他才叫停,再回頭走向藍小梅家。
余校長的出現讓藍小梅又驚又喜,她讓余校長無聲無息地擁抱了好久,才開口問話。
余校長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真的見到藍飛後,如何將心裡的話說給他聽。
藍小梅只是笑,她覺得,這些都是余校長為來看自己而編造的借口。
這之後,余校長差不多每半個月就要到細張家寨坐一坐,與藍小梅說說話,心裡就舒坦了。
暑假過完,新學期開始後的第一個周末。
余校長將寄宿的學生一一送回家,返回來時,老遠就看到家裡的燈被人點亮了。
余校長很奇怪。
余志同李子一道去鄉初中報到時,要用的東西準備得很齊全。
他還說,萬一有事他會就近去找藍小梅。
既然不是余志,難道會是藍小梅嗎?
余校長這麼一想,心裡就激動起來。
他氣喘吁吁地推開虛掩著的門,正在屋裡忙碌的人真的是藍小梅。
余校長上前想拉她的手。
藍小梅卻遞上一杯茶。
再看桌上,除了雞鴨魚肉六個菜兩道湯,還擺著四雙筷子和四隻酒杯。
藍小梅跟著他的目光說:「我替你叫了兩個客人。」
余校長猜是鄧有米和孫四海,時間不長他倆就真的來了。
他倆一看就問,這種架勢,應該是洞房花燭夜了。
藍小梅滿臉羞紅地說:「當老師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余校長也臉紅了,卻是急的:「我什麼也沒說呀,就是去看看你!」
藍小梅說:「是你的寶貝兒子余志,當著鄰居的面,直著嗓子叫媽媽。還有李子,也跟著一聲聲地叫乾媽!真叫我為難呀。那麼可愛的兩個小傢伙,能對他說,我不是你媽媽嗎?沒辦法,我也只好下決心,給余志當媽媽啦!」
孫四海在旁邊偷偷地笑。
余校長忽然想起,余志臨離開家時,被李子叫到孫四海屋裡去了一陣。
他知道,這一定是孫四海出的主意。
鄧有米說:「那余志爸爸的妻子由誰來當呢?」
藍小梅看了余校長一眼:「這話你得去問當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
余校長已經喜不自勝,脫口說了一個雅緻的句子,「奼紫嫣紅,獨鍾一縷,至滄桑不改。」
想不到藍小梅很快回應了一句:「我也只好——天理人倫,琴瑟和鳴,伴日月輪迴。」
鄧有米和孫四海拍手叫好。
酒足飯飽之後,二人站起來說,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事,只能靠余校長和藍小梅自己了。
說完便像做了壞事一樣奪門而逃。
只剩下兩個人了,藍小梅牽上余校長的手,到操場上走了一陣。
在那間被石頭砸塌的教室外。
藍小梅輕聲告訴余校長,整整一年,她總在想,那塊石頭其實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滾石只會筆直地往下沖,那塊石頭卻拐了個彎,砸在本應該是藍飛站的位置上。
她覺得兒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
一開始,她只想來界嶺小學,當個義務照顧寄宿學生的生活老師。
沒料到這種年紀了,還會心猿意馬,非要將自己嫁過來才安心。
余校長緊緊抓著藍小梅的手,一句話也不敢說,害怕驚動了什麼。
走了幾圈,回到屋裡時,余校長習慣地將門掩上。
藍小梅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不走了。
余校長會意,他閂好門,走到她身邊,藍小梅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滾燙的嘴唇貼著他的臉。
「想吃荷包蛋嗎?」
經過一夜激情,余校長早上醒來,痴痴地望著躺在身邊的藍小梅,似乎還能聽到昨晚臨睡時她說的那句百媚千嬌的話。
不知為什麼,余校長忽然想起王主任和他的嬌妻。
再對比眼前藍小梅有些蒼老的身子,和自己更顯蒼老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一聲。
藍小梅被驚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是不是笑她的身子長得像紅豆杉的樹皮。
余校長像撿到寶貝那樣緊緊地摟住她說,紅豆杉的樹皮才更珍貴。
藍小梅在余校長家裡住到星期天下午才走。
要不是有些咳嗽,也許還要多住些時日。
藍小梅獨自睡了十幾年,身邊有了男人,夜裡總是情不自禁地享受肌膚之親,山上又比山下要涼許多,不知不覺地受了涼。
還有另一層原因,藍小梅在心裡將自己當成了新媳婦,這一天該回門了。
那天午睡醒來,余校長發現藍小梅躺在身邊發獃,以為她是捨不得離開,便安慰她說。
等與藍飛溝通過,就去將結婚證領了,然後天天在一起過日子。
藍小梅不斷地搖頭,問余校長,假如往後聽到什麼消息,他會不會變心。
余校長覺得奇怪,兩個人的靈肉都已融為一體了,怎麼還說這種話。
藍小梅憐愛地數落他,看樣子像是什麼都經歷了的歷史志書,可心裡還像小學一年級的課文那樣單純。
余校長從未聽到如此譬喻人的,對藍小梅的了解一下子又加深了不少。
余校長要藍小梅放心,就像李玉和在《紅燈記》中唱的,有這兩夜墊底,什麼樣的黑暗都能對付。
兩個人躺在那裡說著甜滋滋的話,慢慢地就激動起來。
一陣親密之後,余校長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
藍小梅畢竟是女人,偎在余校長懷裡打個盹。
就有精力了。
藍小梅要余校長記住自己是有年紀的人了,凡事不要猶豫不決,推三推四,自己還沒安頓好,就不要去關心別人。
余校長也是痛苦經歷太多,幸福突然降臨,腦子不會轉彎。
他說自己再也不會當男苕了,就算萬站長要當他的情敵,他也決不退讓。
藍小梅想聽的就是這句話,高風亮節不是愛情,爭風吃醋才是愛情。
藍小梅穿戴整齊,臨走時將一封信交給余校長。
載著藍小梅的三輪車還沒完全消失,余校長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
在這封上山之前就寫好的信里,藍小梅將余校長稱為「我後半生最愛的愛人」。
在一段親密的話之後,藍小梅問余校長有沒有聽說萬站長家裡的事。
余校長只曉得李芳突然變了個人,對萬站長要多好有多好。
藍小梅自問自答地寫道,不僅是余校長,就連萬站長都還蒙在鼓裡。
自己之所以急著來見余校長。
是因為李芳得了血癌。
幾天前,李芳悄悄地來到她家,未曾開口,兩行眼淚先流了出來。
一邊哭一邊說自己遭報應了。
李芳的話將藍小梅嚇了一跳,她掏出來的那份診斷報告更是嚇人。
其實在縣醫院就確診了,李芳不相信,又去市醫院、省城醫院,都是如此診斷,她才死了僥倖之心。
李芳哭得像個淚人,淚水衝掉臉上的濃妝,露出本來的臉色,果然是很不健康。
從縣醫院有了最初的診斷,李芳就從萬站長那裡開始後悔,一直後悔到藍小梅。
李芳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儘可能對萬站長好一些,這之後就只能在天上為他祝福了。
藍小梅因此寫了兩封信。
第一封寫給萬站長,藍小梅覺得,李芳不將最大的隱秘告訴丈夫,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她勸萬站長不要再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好好盡丈夫之責。
癌症也不是完全不可戰勝,總會有奇蹟出現的。
藍小梅感謝萬站長,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就一個人終老了,想不到他幫自己找到了老伴余校長。
第二封寫給余校長。
藍小梅對李芳親自登門告知病情的本意不太明白。
有時候以為她是在交代後事,託付萬站長的將來。
有時候又覺得李芳並沒有徹底絕望,她是要藍小梅做點事,使萬站長不再有婚姻之外的幻想。
也讓她下定決心嫁給余校長。
如果不是藍小梅親筆所寫,余校長絕對不會相信。
不是不相信李芳得了癌症,而是李芳將自己得了癌症的事親口告訴藍小梅,竟然卻還瞞著萬站長。
余校長感到一種莫名的心痛。
見藍小梅走了,兩天兩夜沒過來串門的孫四海踱了過來。
不等他開口說笑,余校長就說了李芳給萬站長買摩托車的原因。
孫四海吃驚地說:「老天爺到底是老天爺,只要一出手,就能擊中人的要害。」
後來,鄧有米也曉得了這件事。
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幾次,都覺得,李芳畢竟是萬站長的妻子,等有機會向萬站長證實她的病之後,要去探望一下。
余校長以為萬站長收到藍小梅的信,就會來界嶺小學,找自己說點什麼。
等了近一個星期還沒動靜。
余校長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那天下午,余校長終於聽到一陣熟悉的摩托車響聲,連忙跑出來。
摩托車是萬站長的,騎摩托車的人卻是黃會計。
黃會計將工資數給他們,說希望從下個月開始,大家都能拿到公辦教師的工資,這可憐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發了。
黃會計告訴他們,萬站長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醫院治病去了。
當會計的三句話不離本行,說雖然鄉計劃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錢,可也應付不了一個癌症病人,萬站長將家裡這些年存的錢全部取了出來,還怕不夠,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帶著李芳出門。
余校長有些擔心藍小梅,黃會計剛走,他便攔了一輛三輪車去細張家寨。
果然,藍小梅也是剛聽到李芳的消息。
余校長一進門,她就直往他懷裡鑽,開始還咬著牙不哭出聲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放開嗓門大哭,淚水很快就將余校長胸前的衣服濕透了。
藍小梅哭的是,最後關頭,萬站長還是顯出男人的品質。
換了別的人,說不定會將積蓄藏得緊緊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願意多花冤枉錢。
余校長明白,藍小梅對萬站長還是有一種複雜的感情。
那天晚上,藍小梅不讓余校長返回界嶺小學。
小別勝新婚,余校長也不想急著走。
因為夜裡貪歡,早上醒來,外面稻場上已有人在忙碌。
余校長怕藍小梅難堪,打算從後門離開。
藍小梅卻要他明明白白地從大門出去,說,他走後門自己才會難堪。
還拿出一包香煙,要他出去後見人給兩支。
送余校長走時,藍小梅特意站在門口大聲說:「星期六一定要回來呀!」
藍小梅將這句話說得百轉千回柔情萬種,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囑離家的丈夫。
好多年沒有女人這樣對他說話了,余校長聽得心裡熱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連忙回答:「學校一放假我就回來。」
一包香煙散發完,余校長正好走到細張家寨村邊。
收下香煙的人開玩笑說:「余校長,你也太小氣了吧,喜糖也沒見到一顆,兩支煙就將大名鼎鼎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余校長索性放開膽子回答:「禮輕人意重嘛!」
說歸說,周末余校長再來細張家寨時,特地帶了幾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
兩個回合下來,細張家寨的人就認可他是藍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個周末,余志要回家,余校長就沒有去細張家寨。
這也是他與藍小梅商量好的。
一般這個時候藍飛也會回家看看,畢竟還沒同他說清楚,藍小梅也怕藍飛會給他們難堪。
因為藍小梅說過,等藍飛離開後,她會到界嶺小學來。
從周日下午余志和李子回來,余校長就在盼望,只要聽到機動三輪車的響聲,就要到門口看一眼。
機動三輪車過了五趟,車上卻沒有藍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藍小梅仍然沒來。
星期二一大早,余校長就被一陣機器聲響吵醒。
余校長起床後,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將寄宿的學生叫醒。
有幾個新人學的一年級學生,才五歲多一點。
界嶺小學是兩年招一次新生,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麼延後一年,要麼就得提前一年入學。
五歲多的孩子還不會穿衣服,不會洗臉和刷牙。
余校長正在手把手地教他們,藍小梅突然進來了。
跟在她身後的是藍飛,還有一對中年夫婦。
藍小梅上前替下余校長,讓他去招呼客人。
因為時間太早,還沒來得及燒開水,余校長想去廚房,卻被藍飛攔住。
余校長給孩子們穿戴好了,將他們帶到操場上,舉行升旗儀式。
十幾個寄宿學生排好隊,鄧有米和孫四海也將笛子準備好了。
聽到余校長號令,一會兒就將國旗升上半空。
升旗儀式結束後,那對中年夫婦也不用人帶路,自己繞著學校轉了一圈,然後就站到最早是萬站長。
接下來是張英才、夏雪、駱雨,最後是藍飛住過的屋子門口。
那扇門上掛著的其實是把假鎖。
見他倆想進去,余校長伸手一扯,鎖就開了。
屋子裡很乾凈,連霉味都沒有。
余校長說,說不定哪天教育站就會送新老師來,所以,每個星期都會將這個屋子打掃一次。
中年夫婦站在桌子前,盯著玻璃板下面的詩抄。
余校長就向他們介紹說,這首詩是第一位支教生夏雪壓在那裡的。
整個早上,中年夫婦什麼也沒說。
藍小梅將早飯做好,請他們上座時,也只聽到那女的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藍飛也說不出對方的姓名,只告訴余校長。
兩位客人昨天下午到縣團委,今天一大早就乘專車趕到鄉里,再換乘機動三輪車來到界嶺小學。
余校長也不急著問他們有何貴幹,時間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級教室上課。
這一屆一二年級由孫四海負責,五六年級由鄧有米負責。
第一節
課下來,鄧有米對余校長說,那對中年夫婦一直在他的課堂上聽課。
莫不是上面派來抽查教學質量的?
余校長說,若是檢查教學工作的,肯定要了解各個班級的情況,不會只去鄧有米的班。
上午最後一節課,中年夫婦又去那間一直是給外來的老師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課鈴響。
要吃午飯了,藍飛才去看他們。
中年夫婦沖著藍飛點點頭說:「就這樣定了。」
藍飛很激動,叫大家都去辦公室。
當著中年夫婦的面,藍飛對大家說,這二位好心人,是從省城來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萬元,建一所新的界嶺小學。
中年夫婦還是不肯吐露姓名,他們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學校時,一定要將這間專門給外來教師住的屋子保護好。
余校長想起藍小梅說過,藍飛想用社會力量給界嶺建一所新的小學。
他將中年夫婦打量半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他們不像有錢人。
余校長從未碰上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藍飛卻內行多了。
他問中年夫婦要不要用捐款者的名字給學校命名。
中年夫婦不同意,就連在界嶺小學中間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議都沒答應。
他們只管將錢匯到縣團委的專門賬戶上,再由縣團委按相關規定轉給界嶺小學。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婦就要告辭。
藍飛跟著他們跳上機動三輪車時,藍小梅說:「我不走了。我要在老余這兒住一陣子!」
藍飛不敢相信地盯著藍小梅。
藍小梅平靜地說:「你要願意,可以將老余叫爸爸。當然,叫叔叔也可以。」
藍飛大叫一聲:「媽媽,你都快五十歲了呀!」
藍小梅說:「就因為快老了,我才急著將自己嫁出去。」
余校長覺得自己不能不說話了,上前說:「我和你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過我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
藍飛差點要說醜話,嘴都張得老大了,見那對中年夫婦在盯著自己,便閉了嘴。
再張嘴時,那句話已經變了樣,他用拳頭在余校長的胸脯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
「沒想到你胃口超大,還要我送上一位壓寨夫人!」
機動三輪車開走了,余校長才察覺,因為太緊張了,兩邊太陽穴都脹得發疼。